月色覆拢下来,琉璃瓦上结成薄霜。两三点灯火藏在宫阙深处,池鹭自云头看去,近乎寂然的皇城,像极了一只正闭眼酣眠的巨兽——

九重的高阁、万丈的层台、白玉砌的阶,金粉漆的殿,难怪自上国而来的三藏法师见了,也以“饶”字相称。

池鹭按下云头,避开巡游的禁卫,带着百花羞落在银安殿一间偏房之中。

她喘了一口气。

小妖们说得没错,带不曾修炼过的凡人行云,似不量力便拽泰山前行,她依稀记得西游中还有更省力的“缩地法”——池鹭看一眼酣眠的百花羞——那时孙悟空好像也是用在了她的身上。

银安殿的宫人还未全部歇下,她从雕花菱格中望出去,往来的宫人提灯照夜、神色焦灼。

“寻到了么?”她们在相遇时轻声问询,然后从对方疲惫的眼睛里看到意料之中的答案。

瘦弱的肩膀又垮了一些,有人轻泣了一声:“我们、上报陛下吧……”

“好啊。”细眉圆脸的侍女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冷然出声,“然后教这殿里所有人一齐被打死。”

正啜泣的侍女吓了一跳,仍抱着侥幸:“也许、也许不会……”

“八年前大殿下的侍女换了一批。”她问,“你道那些被换下的人何去了?”

“不、不是出宫去了么?”后者收了泪声,呆呆道,“我还听说支了她们安置费。”

那圆脸侍女轻蔑地“呵”了声,随即敛色 ,提着灯转过身:“我再去偏房寻寻。”

“那儿我寻过三回了。”啜泣的侍女淡眉长眼,犹不解意,侧着声向旁人相询,“我可说错甚么了?一整日未见公主,难不成就这般瞒下去?还不如早告了陛下,拿着银钱辞出宫去,好过这时时提心吊胆的,夜里也难安眠!”

同她说话的那几个神色苦闷,一瞧便知此刻她们也犹疑难定。

“若是执意欺瞒,等来了初一十五太医请安脉,或是陛下忽想起召见。 ”长眼的宫女越说越重,神情激动,又起了哭音,“那才是铡刀落地……”

“啪!”

圆脸侍女急回身,三两步跨至长眼宫人身边,先甩了她一巴掌,才低声发狠:“你自寻死,莫累着我。也收收你那哭娘声,惹了旁殿注意……”

她盯着后者那张往常精明此时却显得异常愚蠢的脸,厌恶道:“你这脖子便是铜浇铁铸的,也难逃折期。”

一时间,所有宫人都被唬住,无人出声。

那盏长眼侍女失手落下的灯笼,“轱辘轱辘”地在青玉上滚了两圈。

“你!你打我!”

有机灵的连忙捡起已经熄灭的灯笼,拉开两人,劝细长眼睛的宫女道:“淑霞,彩暮也是为了殿下和大伙,莫急!莫急!”

名叫“彩暮”的圆脸宫女不理会劝和的众人,冷着脸背过身。

“你站住……”淑霞捂着脸,声音才一起便被旁人捂住。

“许是去寻公主。”她们说,“淑霞,我们也再找找,你且歇会儿罢。”

无意间看了一场争执,池鹭听见长眼睛宫人委屈哭诉,也听到了旁的侍女顺着她的话说了些是非,而那个圆脸的宫女打开一扇扇偏房的门,眼看就要寻到了这里。

她再看一眼阖眸安睡的百花羞,捻起决,正要离开此处,却忽然听一墙之隔的房间内有翻找之声。

“我不能死在这里。”

那圆脸宫人吸了口气,悄声自语。

*

夜来无事。

李旺睁开眼,望着头顶的青纱,吐出一口昨夜结在胸中的郁气。

也无宵小破门,他往后仰了仰酸疼的脖子,申了个懒腰,心道,怕不是昨夜好酒蒙了脑子,才将那黄毛小儿当做……

一寸阳光照在残酒冷骨之上,李旺猛地瞪大眯着的眼,顷刻间翻身坐起。

大开的房门映入眼底,土墙石墙背后一堵青石墙,茅屋草屋连瓦屋。

大敌。

似在寒冬腊月里从头浇下一桶冰水,那隐隐约约的暖意倏然远去,李旺从头顶一路冷到了脚尖。

他打了个寒噤。

来不及整衣衫,他掀开铺子,一把抓起长刀。

宝刀出鞘,李旺却面露惶然,不知要执刀向谁。

冷静。冷静。

他心中自语。

可在此多年——另一个念头忽从脑中飘过——从未遇到这样的事。

今日无市,所以长街凄凄,昨日沸腾的人声消失,这是他最熟悉的清寂早晨,李旺却无端生出几分被弃之感,仿佛宝刀横劈,一夜之间,就将载着他的小屋推入另一个冷铁铸成的世界。

他跨出房门,矮屋还是矮屋,长巷还是长巷,所见的一切分毫未改。

无伤无损。

按了按狂跳的心脏,李旺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