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终不复少年天子少年臣】

苏擎风果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不知是否因为久居云水县避世的缘故,苏先生从来不端严师的架子,也甚少用礼仪规矩拘着月仙。

苏先生其人,表面上看起来宁折不弯,不知变通。实际上,他并非不懂得迎合,只是不屑罢了。

月仙抬眼望去,他正坐在窗下批改自己的文章,缺了角的砚台里浅浅泼上一口昨夜的剩茶,手指扶着墨锭重按轻转几下,继而歪了歪头,从发髻中拔出一支毛笔去蘸墨。

探花郎啊。她挪开眼睛,假意在那窗外的日光和葱茏翠树间兜兜转转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将目光又拽回到先生的脸上。

除却那衣襟上洗不去的墨迹,发髻中偶尔散下的几缕碎发,苏先生确实生得眉清目秀,倒也堪堪算得上,“何郎傅粉三分白,荀令留裾五日香”。

玉壶书院学生极少,近处的村子里大多是一穷二白的贫苦人家,一家老小辛辛苦苦种地务农混口饭吃已是极为不易,鲜少有人能够送得起束脩拜师读书。

苏擎风也不恼,干脆空挂着书院的名号,手抄了几本三字经来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几个大字,有时也帮着写点书信和状纸。他不收银钱,村人们瞧他一个人怪伶仃的,便时常送些自家种的粮食瓜果,既表感激,又是接济。

祖父再三叮嘱过,绝对不能向苏先生问起家中亲人。月仙不觉心有戚戚,还暗暗揣测了一出,探花郎“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的跌宕戏码。

哪知道,被苏擎风看在眼里,反倒以为他是因为功课做得不够好而心中不安。

苏擎风不重不轻地咳了一声,月仙做贼心虚,慌张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先生批改过的功课。

笔杆点着他文中的“若损百姓以奉自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一句,苏擎风少见地对着月仙声色俱厉:“日后应考,这种话莫要再用。”

不等月仙发问,他便叹息般地自问自答道:“他以前是很愿意听的,只是后来觉得旁人是在借劝谏之名讽刺于他。”

当年的段鸿声便是最好的例子,少年意气,言辞恳切,却落得个因言获罪的下场。自己如今尚且能躲在云水县做个避世闲人,可那位名噪一时的凌州段郎,最终是,虚负凌云万丈才,花落人亡两不知。

月仙茫茫然看向他,苏先生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纵着那些奸佞之徒以权谋私,还叫别人说不得他!”

苏擎风口中的那个“他”,此刻却再也无暇顾及别人的议论了。

嘉宁二十七年的秋天对薛放而言格外难熬。去年六月父王病逝前奄奄一息的样子犹在眼前,而今他的祖父,大彰的嘉宁帝,也隐隐有了日薄西山之兆。

皇太孙殿下今年也不过才十五岁。

嘉宁帝自知大限将至,心中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薛放。他拖着病体,强撑着要为薛放铺好通往九五至尊的最后一程路。

先是一道圣旨急召安王自封地速速入京,又叫来内阁众位辅臣到自己榻前,嘉宁帝攥着薛放的手,虚弱地叮嘱他们日后要忠心辅佐新皇。

薛放紧紧地抿着嘴唇,不愿让众位老师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大学士们也很默契地装作不曾看出皇太孙眼中氤氲的水雾。

姚疏随其他几位辅臣听罢嘉宁帝的嘱托,一行人神色伤感地出了暖阁。快要走到明德宫门口的时候,却又听见一个小太监追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姚疏姚大人,请留步!”

他这一喊可了不得,六位大学士齐齐在宫门口驻了足。六张神色各异的脸,六颗忐忑不安的心,六双目光灼灼的眼,迎着他一路追到了大学士们跟前。

这小太监也是个倒霉的,今日第一天当差,师傅还没教他把人认全呢。他才行了个礼便愣愣地杵在原地:差事领得匆忙,对上这六人,一时间竟不知道到底谁才叫姚疏。

幸而姚疏自己走到了他跟前,转身向其余五位一揖,便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回暖阁里去了。

嘉宁帝歪靠在软枕上,精神看起来比刚才好了不少,想来是皇太孙在辅臣们走后又说了些宽慰的话。姚疏掀袍欲跪,嘉宁帝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朝他摆了摆,“坐吧。”

“松溪,”嘉宁帝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唤过姚疏的字了,“放儿和大彰,终是要托付到你的手里朕才能安心。”

“太孙妃的事情,是朕对不住姚家,朕也是有心无力。”他突然想起去岁的隆冬,薛放自姚府探病回宫,告退时将借来的那本《松溪文集》落在了炕桌上。

打发小太监给薛放送去之前,他还是忍不住拿起来翻了几页。那一笔字虽然很有姚疏的风范,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姚疏写的。

笔迹稚嫩,起笔不够爽利,收笔又有些轻浮。

但是批注却颇有见地,足见其思考之认真,姚疏的孙子辈,果真有可造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