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季小郎君遇难的消息刚传回来时,季家派了家仆,要领自己入寺修行赎业。青梧痛哭不止,堵着门不肯放人进来。

十来岁的小郎还未抽条,身量比自己矮一个头,却敢在半夜翻墙进院子,隔着房门跟她喊话,

“阿姐此去,务必珍重!来日青梧高中,定要亲迎阿姐归家!届时便将阿姐荣养着,愿意嫁人就嫁人,不愿嫁,就只管开开心心在家做姑奶奶!”

稚子之言,却是她寄居山寺的这两年来,心间一点难得的慰藉。

自阿娘死后,她鲜少能从父亲身上得到关怀,却总在早慧的庶弟身上感受到温情。后来父亲病逝,青梧成了杨家这一脉唯一的男丁,便记在继母名下为嗣子。

当今世上,女子嫁人,男子立身,各有其道。这条“道”,临漪走得血泪斑斑,受尽折辱。但青梧仿佛颇受天眷,小小年纪便显露斐然文才,顺利拜入大儒门下,于当世盛名的禄山书院进学。

灵泉寺的晨钟与暮鼓往返交替,有时她忍不住想,也许真有一天,小阿弟成了京都大官,锦衣还乡,接她归家,涤去这一身污名……

然而先等来的,却是哭得一把鼻涕泪的小书童元吉。

元吉趁夜摸上山,抽抽搭搭地向她诉说着小郎君在书院如何得志,如何写出锦绣文章,又是如何遭人蒙骗,入了冤狱。

“……那举子舞弊案牵连甚广,听说汴京那边砍了不知多少个大官儿的脑袋,还要派人下金陵查案!夫人求遍了城内的大人们,唯有林运判指了条门路,他说,”元吉梗着脖子,摸出张请帖:“他说……三日后知州大人设夜宴,款待京都贵客。听闻那贵人素爱收藏前朝祁阳文氏的书画,若、若姑娘亲献墨宝,贵人心喜,也许能为小郎君谋条生路。”祁阳文氏,正是临漪阿娘的母族。

她看着那请帖,久久未动。

她自然知道那言中未尽之意,奔逃下山,宴上媚好,若真行此下贱作派,也许她此生再不能做世人眼中柔婉淑惠的杨家长女。

元吉举着请帖,只觉手有千斤之重。下一刻,那如山重负却被一只纤白玉手轻巧接过。

“青梧于我、于我阿娘,有着救命的恩情,”她垂着眉眼,似乎还是那娇养深闺,不晓世事的女郎,抬眼时,却带了破釜沉舟的意味,“我随你走,下山!”

……

入眼仍是无边山色,远处起了炊烟,许是哪家猎户做起了午食,袅袅地升着,是人间熟悉的烟火气,叫人心生眷恋。

元吉见她醒来后便一直望着东南方向,轻声问询:“姑娘,可是想家了?”

她摇头,只是笑。清湛的眸中倒映着碧空流云,一张小脸显得愈发温软。

远处炊烟依旧,望得久了,却觉那烟黑得不大寻常,临漪正觉异样,突然间,

牛车一个急停,她及时撑住栏板,才没撞到头。

头上幕篱撞得歪了,她一边扶,忙问:“出了何事?”

元吉此刻已跳下牛车,一手护在车厢边,牙关打颤:“姑、姑娘……是山匪。”

临漪霍然抬眼。

只见前方空茫的山道上,已汇聚了十几个手持弯刀的彪形大汉。两侧山林更有身影不停蹿出,继续壮大着对面声势。

心下慌乱一瞬,却不禁想,此处毗邻官道,金陵州府心瞎眼盲了不成,敢放任匪贼在此占山生事?

再凝神细看时,却见那伙匪贼身后不远,正停着一架富丽毡罗马车。

肩扛阔形大刀的匪首伫立山道中央,脸上一道横贯眉眼的刀疤,笑起来横肉堆叠:“前方可是杨家小娘子?速速下车,叫爷爷们相看相看这金陵第一美人儿!”

话音一落,周围山匪间爆出哄然大笑。

在这哄笑之间,临漪只觉一阵恶寒自足下升起。再见一旁,元吉已是吓得腿脚发软,勉强抠着车厢栏板才没滑跪下去。

“姑……姑娘莫怕,元吉保护您!”

她暗叹一声,轻声开口:“元吉,扶我下车。”

“姑娘不可!眼下您现身,焉能有命在!”

她掐着手心,勉强起身:“你也听到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在众匪直勾勾的眼神下,一道纤娜身影自牛车迈步而下。女子眉眼腰身皆匿于白纱之下,但举手投足间,足见风流韵致。

一个瘦长条儿邪笑道:“闻到了吗弟兄们?仙女儿身上吹过来的风都好香啊!”他闭眼深嗅,满脸陶醉,周边又是大片恶笑此起彼伏。

临漪不由颤了颤身子,握紧手里的银簪,眼中的泪似乎又要抑制不住落下来了。

她竭力平稳声音,开口却仍是轻软,“不知马车上是哪位故人,既是冲我来的,何必让这些生人喧嚷,还请上前来说话。”

美人在前,难免叫人心痒难耐,然而后方马车粼粼车轮声响起,一时间,山匪们竟都不敢动作。

临漪见状,暗松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