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草色新。

山林之中,一架牛车沿小径缓缓而行,前方不远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奔踏之声。

少顷,两个官兵身骑快马而来,见着赶车的老汉,勒马喝问道:“喂,那老儿,近日可有见过汴京口音的外乡人?”

老汉摆了摆手。

“那可见过貌美的年轻女子,穿白衣裳,模样出挑的?”

老汉接着摆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又下了牛车,深深一拜。

问话的官爷“嚯”了一声:“原是个聋哑的,白费爷口舌!”他偏头望一眼牛车,见后厢塞满柴禾,登时连上前搜查的心思也无,直骂晦气,“这一个两个的,连张画像都无,叫咱上哪儿找人去!”

另一个乜了眼老汉,开口也没了避讳:“到底是家里孙儿媳跑了,哪个要脸的大户人家肯拿画像搜人?咱既收了孝敬,办差时顺道问一嘴就是了。再说了……”

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季家那老夫人说,只要人找回来,生死不论。那小娘子可是绝色,若叫你我遇上,岂不是一场艳福?”

打头问话的官爷一听这话,却骇得收紧马辔,转头就走,“魏二,你可少灌迷魂汤!那娘们长得再美,也得有命消受!”

金陵谁人不知,织造杨家的长女柔婉淑仪,容色倾城,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煞星。

这小娘子先后订过三次亲,却都未及进门,三位未婚夫就一命呜呼。算命先生说她是现世的寡妇命,需入寺修行消业,远离男色。这才被最后订亲的那季家老夫人领着入了灵泉寺,一去两年,渐渐没了消息。

如今美人私逃在外,难免叫人垂涎。但有此煞名傍身,谁敢轻易肖想?

那官爷逃也似的跑了,剩下一个只得打马追随而去。

眼下官道无人往来,聋哑老汉默默坐上车辕,将牛车赶至山道一处灌木旁。少顷,车厢外侧木柴自内推落,赫然钻出两个人来。

“咳,咳!可算走了!我吓得都不敢喘气儿!”元吉呛了一口尘土,麻利钻出柴草,小心搀着身旁女子下车,“姑娘可还好?”

那女子幕篱遮面,瞧不清眉眼,却着一身素白襦裙,可不正是那官兵口中之人的扮相。

只见她取下头上幕篱,深深一拜:“多谢阿翁仗义相救!”

说毕,又用手语比划了一番。老汉坐在车辕上摆了摆手,笑得愈发淳善。

元吉用水囊浸湿帕子,赞道:“还是姑娘机灵,猜到官道恐有人搜寻,这才让咱们逃过一劫!姑娘没吓着……”

他将湿帕子递给临漪拭脸,下一刻动作却蓦地窒住。

老汉也慌乱,连连用手比划。

顺着二人目光看去,却见临漪迎风立着,没了幕篱白纱遮挡,那张如云如霞的面容显露出来,远山青黛,唇如朱蔻,在山野之中,恍若一个初化人形摄取心魂的精魅。

然而叫人瞠目的并非这美色,而是在那张如画的脸蛋上,眉眼神情皆平静,却有大颗泪珠不断垂落。一时竟看不出这是淡然,还是难过。看得久了,倒有些耸人的诡异——活像是两副神情,硬糅合在一张面孔上。

临漪用力眨了两下,眼泪却不见收止。她抿着唇,就着这双朦胧泪眼,睨向一边呆愣的元吉。

眼角眉梢是明显的郁闷。

后者霎时回神,冲老汉歉笑道:“这个……我们姑娘这情绪一起伏啊,眼泪就有点收不住。美人迎风落泪嘛,长得好看的,多少都有点毛病!”见老汉仍一脸惶惑,他又求助般望回来。

临漪为难地叹口气,半晌,向老汉简单比划个手势,后者顿时露出了然神色。

“嗯?姑娘,这手势啥意思,您跟老翁咋解释的?”

临漪神色淡淡:“眼疾。”

“……”

元吉挠挠脸,换了个话头:\"姑娘,咱接下来往哪走啊?\"

自前日逃下灵泉寺,主仆二人原是打算暗度陈仓,先借牛车避开眼目,而后改行官道,返回金陵家中。可眼下季家请了官差搜捕,官道上难保不会遇上新一波盘查的人马。

临漪望了眼天色,与老汉比划一番,不多时,便下了决断,“走,不上官道了。阿翁说,沿山道走,虽颠簸些,但约莫日落前能到金陵城下,来得及!”

元吉登时喜不自胜:“菩萨庇佑!只要能顺利返家,叫这牛车颠破我元吉的屁……皮肉,我也甘愿!”

说是山道,但并不偏离官路太远。此间官道上连京都,下抵金陵,沿途设有驿站,纵横棋布,乃南北交通要塞,常有官员商队往来。是以只要不入深山,倒也无匪患之虑。

黄牛深一脚浅一脚行在山间,车轮碾过碎石,激起阵阵颠簸。天际悬日未至正空,在绿意如翡的枝叶间,洒下斑驳碎金光影。

连日赶路的倦怠袭涌而来,临漪就着山色,悠悠睡去。梦醒时,一时恍神,以为自己还陷在那泥沼般的山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