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乌云掩月。

永州城外,九嶷山脚,稀稀落落的农舍与空旷无垠的田野正在一同黑沉沉的夜幕下沉睡。

突然,田间小道上马蹄声急促地闯入,踏破了这一片宁静。

马蹄带起尘土,尘烟未落,一人一马已疾驰而过。

华盏扯着缰绳,整个人几乎都伏在了马背上,试图抵御着呼啸而过的疾风。

她顶着风,头疼欲裂,勉强睁着眼,模糊看清前方的道路。

小路绵延向前,已经能看到抬高的地势和隐约的点点灯火。

没事了,快到九嶷山了。

华盏脑海中刚划过安慰自己的念头,紧接着就被倾灌而来的信息洪流所淹没。

自从她昏死再次醒来后,脑海中就不断涌入陌生的记忆。

说实话,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来的。

以及……她还算活着吗?

随着时间推移,这股强行塞入的意识几乎要将她的脑袋挤爆,与她自身的认知无时不刻地争夺地盘,要将她撕裂开来。

华盏曾在话本中听说过这种类似的现象,她这是正在被夺舍?

她无暇多想,只默念着目的地,强撑着一路快马狂奔,片刻不敢停下。

这般撕裂剧痛在进入这片元家村的地界后愈发难捱,她一个恍惚便分不清眼前究竟是记忆还是现实。

或者,是否还是她自己的记忆。

在强制灌入的新记忆中,她似乎自小生长在这片村子里。

“不对!”

痛苦的喊声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巴掌声响起。

似乎是承受不住,她忍不住出声大喊着拒绝,抽出一只手,狠狠扇在了自己脸上。

好疼。

泪花涌现,华盏右侧白嫩的脸颊片刻便浮现出红肿的印记。

与此同时,她片刻也不敢耽搁,双手紧紧死握着缰绳,夹紧了马肚,勉强将自己稳在马背上,竭力避免因头疼导致的恍惚与挣扎而翻倒跌落下马。

很快,呼啸而过的烈风又将她双眼刮得酸涩干疼。

没错,她最怕疼了,也几乎没受过苦。

这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这张脸从未经过风吹日晒,从今往前的十三年间,她连泥巴地都没怎么踩过。

她是华盏,是永州知府的独女,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她的每日是跟在母亲身边学习弹琴书画,与贴身丫鬟打趣玩闹。

可记忆中随后而来的,却是阴冷的黑夜与微弱的火光,是涌动的暗流蔓延,是毫无预兆出现的不明黑泥。

她在阴森可怖的浓郁夜色中竭力奔跑着,最后见到的却是一双举在她眼前的手。

白森森的指骨根根分明,暴露在空气中,反射着寒冷的月光,空落落悬着一枚属于父亲的白玉戒,刺痛了她的眼。

那几乎只剩下白骨的双手因为疼痛难耐地微颤着,抬高将那最后一纸信息托到她面前。

“走……!”

在白骨之后,是同样裸露在外的喉管,因被腐蚀而弯曲塌陷,震颤着发出模糊嘶哑的气音。

无论她如何不愿相信,双瞳如何剧烈颤抖,都能从这破败漏风的声音中听出属于父亲的底音。

每每听闻父亲放衙归来,她前去迎接时,都能看到比她高了几个头的父亲身着整洁的官服,温和地对她笑,用这熟悉的嗓音唤她:

“阿盏。”

转瞬间,涌来的记忆却是一只抚上了她头的粗糙大手。

她抬头,放下手中逗弄蚂巢的狗尾巴草,对戴着草帽来寻她回家的父亲咧开了一个笑:

“爹爹,你来了。”

不!

这不是她父亲!

她的父亲已经……已经……

华盏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回忆起仅仅是想到就令她痛彻骨髓的可怖画面,泪水再次汩汩流出,被疾风刮入冰冷的空中。

她的父亲已经……化为了一滩黑泥!

那双白森森的手骨之后,是坍塌到已经不及半个她高的父亲的身体。

头颅,脖子,躯干……从上到下仿佛被融化了一般混杂在一起,如同不懂事的孩童随手捏扁揉烂的泥人。

华盏很难想象,也不愿去想父亲是怎么在那种状态下维持着意识,坚持着挪动到她面前来的。

她能做到父亲一半的坚强吗。

她被脸颊上淌下的泪珠烫到,从巨大的惊恐中被如梦初醒后,哭喊着扑上前想要拥抱已经丝毫看不出人形,支着白骨,涌着血水黑泥的父亲。

而她的双腿不知何时已经发软,她刚迈开步,就重重摔倒在地面,手火辣辣的疼,脑子嗡嗡作响,耳边回荡着父亲喉管中震颤着急迫且沉痛的呼喊。

桃枝死在了她眼前,若叶,郑管家,母亲……这华府上上下下除了她,应该都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