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幸福感这种东西,就像是砂金一般,会沉在悲哀的河底闪闪发光。

十四岁的治比从前高了不少,只是身形更加单薄。我看着曾经的自己一脸天真地凑在他身边去拉他的手,甚至将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分不清是怀念更多,还是心痛更多。那个时候他对于我的放肆大都视而不见,但也有那么一小部分的时间,虽然只是一时半刻,他会用手搂住我,脸上浮起一层极淡极轻的笑容。

治的笑容是纤柔的,像是雨后花瓣的水珠,像是古老象牙上的光,像是晚风青草,然后月光落在了我的心扉上。我脆弱生命里所孕育的全部情感的向往,都因为他的笑而徐徐绽出具体的形象。

四年的时间不短不长,却足够在两人之间横亘起一道透明的屏障,而年少的我沉溺在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中无法自拔,被那名为“喜欢和爱”的事物蒙蔽了双眼,不知道命运中一切的馈赠其实早已预支了代价。

与治的相处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可总有与以往不同的地方,至少我以前从来不会因为藏安眠药这种事和他斗智斗勇。除了安眠药,诊所里但凡有可能成为毒药的药品都被我打上了警戒记号,每天都在加速脑细胞死亡的路上狂奔。

我不知道治在失散的四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不说,我也问不出口。如果言语没有任何作用,我只能从物质层面切断所有危险的可能性。虽然,这场持久战大多数时候都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我抱着白色的药瓶不肯撒手,而治对我的耍赖行为早就屡见不鲜,

“津轻,你输了。”

我充耳不闻,只把那药瓶抱得更紧,治叹了口气,大步上前提起我的衣领伸手就抢,我奋力抵抗,挣扎不能,又是一败涂地。无视我的“自闭”,白色圆片叮叮当当倒入治的手中,被他一把吞下,我的脸埋在双膝之间无声地翘起嘴角。

“糖……?”

大获全胜。

日子像横滨湾涨退的潮汐,有时会翻出一些水花,有时却会打来一片大浪。中也的到来,大抵算得上其中一种。十五岁的少年拥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像极了我曾见过的天空和海。

不过那时我是不敢这样亲昵叫他的名字的,毕竟治和他不对盘,两人一碰面就会吵得不可开交,而我跟在治的身边,自然毫不意外遭到波及。剑拔弩张成为□□的日常,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心底藏着隐秘的看热闹的窃喜。中也是鲜活的,饱满的生命力就像是□□这块瘠土上开出的花,即使将根扎进暗黑干涸的地底,那点蓝色依旧格外引人注目。

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短暂,好像带着海盐味的风从脸上吹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黏在皮肤上的细粒还能证明它停留过。

于是平淡的生活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我问过治为何要加入□□,他说:

“暴力与死亡,本能与欲望,身处这种毫无保留的人类身边就能近距离感受人的本质。这样的话,大概就能找到什么活着的理由吧。”

我并不理解,在我看来□□简直糟透了。这些年我在森医生的诊所见了太多底层世界的黑暗,人们肆意掠夺,争抢,杀死某人,再被某人杀死,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如果人的本质是这样糟糕,怎么会有人愿意活下去?可我看着治的眼睛,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比起对于死亡的渴求,我宁愿他能有所期待,即使这份“期待”像蛛丝一样连接着他卑微的求生意志。

唯一让我比较失落的是,治在执行任务时从来不允许我跟在身边,甚至勒令我乖乖待在诊所。我曾有一次耍小聪明地得到了森先生的“手谕”(并非银之神谕,仅仅是一张手信罢了),混在广津叔的队伍里想跟着他一起去现场,结果还没出发就被拎了出来。

黑黝黝的枪口抵住我的脑门,治看向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堆死物,即使我在以后的人生中面临过无数次比这更危险的境遇,甚至命悬一线,也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让我感到恐惧。

“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是吗?”

那双枯叶般的眼睛被黑泥搅碎,我因为这不见光亮的深渊颤栗,尝试挣扎却陷得更深,

“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他将枪上膛,黑泥漫上我的咽喉,让我说不出话。

子弹擦过我的左耳,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沿着我的脸滑下落在地上,就像我碎掉的半边灵魂。

我的左耳聋了,成为第一个伴随我一生的伤痕。

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但我从来没有怪罪过治。并非因为我有什么圣母情结,在枪响之后的那个瞬间,占据我头脑的不是恐惧,不是愤怒,甚至不是被伤害的难过,而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冷静,好像灵魂从身体里脱离出来,用着冷漠的旁观者的口吻诉说一个她认定的事实——

这个地方(□□)让治变“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