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春天,我在从“故乡”返回横滨的途中不幸遭遇了一起交通事故,匆忙而潦草地结束了生命。

大概人在临死之际都是要缅怀一下自己的这一生再撒手人寰的。可惜我的一辈子并不值得言说,拿来佐酒嫌它辛涩,可真让我将其藏进箱底“敝帚自珍”,还是难免有些自怅自悔。所以,即使我这一生如此乏善可陈,也请看在我是一个将死之人的份上,宽容这份任性。

但我的一生实在贫瘠,以致于我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去吊唁。若是套用“我的故事说来话长”这样陈滥的调子,又显得庸人自扰,俗不可耐。于是我决定放过自己那点儿可怜的文学素养,老老实实地回到起始,平铺直叙,或许这才最适合我的笨拙。想来世事大多如此,越是朴素的办法反而更有用也说不定。

细数我这一生的幸与不幸,大喜大悲,大都逃不了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便是治。

正式称呼的时候,他应该是太宰治,蓬乱的栗色短发,半掩半藏着一双如同枯叶般鸢色的眼睛。

工作时他的同事习惯叫他“太宰”,后辈们则多数尊称他为“太宰先生”,他如常应下,不过是风衣从黑夜换成了黄昏。

而在我口中,他就是治,身高180cm上下,心思纤弱,手指修长,如同孩子和花一般,普普通通的治。

风从树叶缝隙穿过,发出“沙沙”的声音,阳光坠落到地上碎成一地的砂金,蔚蓝的晴空上飘着白得发亮的云。我记得他低头看我,就像看着路边的一株花草。

我的人生,便开始于这样一个悠长安稳的夏日,从睁眼见到他的那一刻起。

比起“青梅竹马”这样美好的字眼,我与他更像是猫与尾巴的关系。我总是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前行或驻足,偶尔被他叼在口中,伸出爪子抚弄一下,便又将我甩在身后。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委屈,相反,我对这样能待在他身边的位置感到十分安心。天气好或不好的时候,我可以将头轻轻靠在他有些单薄的脊背,他的身体一开始会很僵硬,然后就会慢慢放松下来。后来有很久,直到我死去,我再也没拥有过那样恒久安宁的片刻。

我和治一起走过了夏日浓荫里绵绵不绝的蝉鸣,走过雪国经年不化的冷,直到蝉鸣声唳,溪河融冰,他沿着废弃的红锈铁道牵住我的手,走出狭间,窥见风和日暖。

十岁那年,我同治在一次恐怖袭击中失散,几经辗转被人送入孤儿院后又被一个带着帽子的中年男人收养。跟在他身边,我遇见了一个有着褚红色头发的青年,淡漠的眉眼里是我能想到的世间所有的慈悲。后来我被男人推给了他的学生,我未来的终身上司,森鸥外先生。森先生对我应该是很好的,如果他能不一直念叨着“幼女”之类的话就更好了。这一年,是治杳无音信的第三年。

很多事将要结束的时候,你总是忍不住想到它的开始,如今的我站在终点回望,森先生带着我加入□□这件事,大概便是我一生悲惨的源头。

森先生到底使了怎样的手段从一个黑医变成□□首领的贴身医师,我并不清楚。那段时间我一直和爱丽丝小姐待在诊所,听着外面的枪林弹雨,不知道纷争何时停歇,只记得横滨的天空乌云密布。

从那时候起,我养成了一个独自在窗边看天的习惯。地上的水蒸腾到天空中凝结成晶,形成了云。有时它们离我很近,有时却很远,这让我想到了治。他的模样在时间的蒸腾中变得不再清晰,也更加触不可及。

原来岁月是这样,让人负隅顽抗,却又无可奈何。

我曾设想过无数次与治重逢的情景。春日落樱的街头,夜晚幽静的深巷,潮汐涨落的横滨湾。我甚至想过或许在某一天清晨,我睁开眼他便在我面前。可这未免太过虚幻,我不愿让他成为虚幻。

于是我继续想,继续等,时间的手拂过窗外的云,又洒下细雪。我往玻璃窗上呼出热气,在雾面上写下他的名字。我的眼睛穿过他名字笔画里的清晰,然后看到了白雪纷飞。

有人说过人的一生是由不同的节点组成的,这些节点既是衔接也是转折。那么十四岁的夏天,便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节点之一。

这一年的夏天与往年并无不同,季风带来太平洋的水汽让整个横滨变得炎热多雨。一个被闷热占据的黄昏,我沿着街道的阴影回到诊所,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那个人。他坐在病床边,杂乱的栗色卷发遮住他半张苍白的脸,低着头,余晖从窗户洒落在他背上,就好像一道照不进天光的深渊,一切都被割裂成两端。

我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看见我的人生呼啸而过,只留下他在我面前,那些行尸走肉般的日日夜夜突然都被抛在身后。而我从过往向前走去,听见枷锁碎裂的悲鸣,脚步变得轻盈,体内传来细微金黄的声响。

“喀哒”、“喀哒”……

齿轮重新开始转动。

就像是知道了我的心意,在我最怯弱和最勇敢的时候,他偏了偏头,然后转过身,如同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