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别多心,可是姚岑这病根说到底还和段鸿声有关,她受托去查,却刻意隐瞒,又如何能把自己从中摘干净呢!

冬夜的天空黑得格外深重,星子一颗颗缀在上面,无言地观望着人间的生老病死,透着超然物外的寂寥。月仙走到檐外,脖子使劲往后拗着,仰起脸大口喘气,她甚至不敢去想姚岑挺不过今夜会如何。

后半夜果然横生变数,万幸的是姚岑命不该绝,御医从梦里被薅起来,综合了府上两位女大夫的判断,壮着胆子给姚岑用了剂猛药,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一劫。

姚家千恩万谢地送御医出了门,宫里的皇上得到消息也松一口气:总归人活着,亲家就还有的做。

直到他打开姚栩的奏本,不对,准确来说,应当是姚岑的奏本。

元宵节休沐后正值百官开印还朝之初,以是左顺门呈上来的奏本并不算多,姚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其中。皇上原以为是她病愈之后特地上表谢恩,翻开略读了两句才意识到,这分明是姚栩代笔的《乞和离疏》。

皇家也有难缠的亲戚,这个道理他很懂,可头一回见到这种天子亲自出面调停,结果还是按下葫芦又起了瓢的。

他压下不满,抬手批了句“此事容后再议”,便着人送六科廊登记抄出了。

还没等他寻个空当把姚栩召来质问,几日后朝会议政的时候,薛敢就好似未卜先知一般,率先朝姚栩发了难,斥责其假借世子妃姚岑的名义上疏,越俎代庖之余还有欺君之嫌。

平郡王世子原也没打算将事情闹到朝堂上,无奈他发现姚栩这小子口舌实在很有两下子,皇上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偏听了他言语挑拨再三地袒护姚家。姚栩暗中作梗,鼓动世子妃和离,若不趁早叫他长个教训,只怕日后少不得要兴风作浪。

年初本就没什么要事,薛敢此言如投石入水,惹得朝堂群臣哗然。但事关皇室颜面,没人贸然站出来附和或是反驳,只敢在下面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看得皇上好不郁闷。

他厉声喝止,一面给站在近前的姚疏使眼色,巴望着老师能出来打个圆场,说上两句好话,先将此事在众臣工面前揭过。姚疏无声地接了他的示意,却仍是太迟,姚栩打文官队列的紧后头疾步上前拜下,面色冷冽如常,语气也平稳,“世子妃重病初愈,也曾勉力提笔,无奈字迹凌乱松散,恐污圣上观瞻,故托臣代笔上疏。”

“世子若有异议,臣亦可奉上世子妃的手书,以供圣上裁断。”她斩钉截铁地跟薛敢叫板,声音明明不大,却吵得皇上脑仁嗡嗡作响。

薛敢哪里甘心在众人面前落了下风,当即搬出嘉宁帝来反驳,“姚侍讲妄议先帝赐婚,此乃大不敬!”

那一霎,月仙心头涌上千万句话。姚岑是他奉旨正娶迎进门的妻,不是花楼里卖身的妓,薛敢这会趾高气扬地恶人先告状,简直颠倒黑白,无法无天!

话到嘴边她却又迟疑了,四下环顾,满朝文武全都是如假包换的男儿郎,姚岑的屈辱他们能懂吗?薛敢执迷不悟固然有恃宠而骄的缘故,但更多还是因为他根本就没觉得需要尊重姚岑的意愿吧。这些人,娶了妻的、生了子的,又有几个是真正的相敬如宾呢?

久违的无力感再一次弥散开来,织成一张大网牢牢地困住了她:在皇上面前她信誓旦旦说姚家不惧评说床笫之事,那时完全不曾料到眼下的光景——叫她当着这么多人,还是这么多男人的面,事无巨细地讲清楚薛敢是如何强迫姚岑与其敦伦,她竟然真的因羞耻而难以开口。

好一个难登大雅之堂!月仙恨自己不争气,豁不出脸也拉不下面子,羞愤之下双目中漾起粼粼水波,强忍着不去转向祖父求救,别开脸调转视线,却正撞进皇上眼里。

委屈、不甘……还有四目相对的惊悸。皇上的怒火在那一弹指的功夫里湮灭散尽,他看到姚栩眼中一闪而过的软弱迷茫,可仅仅一瞬之后,那双眼睛里又骤然迸发出坚定决绝的光。

月仙整个人都在抖,下巴颏止不住地颤,“若不是世子狎亵正妻在先,世子妃又岂会为和离上疏?先帝赐婚自是英明非凡,世子品行不端,有负先帝深恩,难道不该谢罪?”

薛敢气得抬手指他,“你大胆!”

两人打了个来回,勉强算是平手,月仙不欲穷追猛打,便没再继续声讨。皇上高居宝座俯瞰众臣神情,大家明显都是来了兴致,可见平郡王府这两口子的矛盾在京城早就传开了,好容易借百日宴捞回点面子,这下两家人理论到朝堂之上,无异于坐实了风言风语。

起先还只是世子妃上疏的真伪之争,薛敢提及嘉宁帝,倒叫一旁观战的科道官们有的放矢了——这可是关乎先帝颜面的大事啊!

但这些个言官们心中都很是有谱,薛敢和姚栩背后分别是宗室和文官。宗室向来作威作福惯了,仗着祖辈的恩荫横行霸道,最烦的就是他们这些一天到晚诤谏不休的言官。反观另一边呢,姚疏于朝野上下素有风骨美名,这种紧要关头又岂能去逢迎宗室而不声援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