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却是,叶颀也由此得知,若抛开家世出身,只论文章才学,他终究是逊于姚栩的。虽然旁人都不知道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他却莫名听不得别人再唤自己“状元郎”,尤其是当着姚栩的面。

即使姚栩看起来并不知道实情,叶颀也还是觉得,自己在姚栩面前始终是矮人一头的。

他不是贪图状元郎的名头。正因他身负皇恩得中状元,才铆着一股劲,想要堂堂正正地赢过姚栩。

皇上的选择没有错,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一样能撑得起大彰的脊梁。

他一定会证明。

前几天休沐,叶颀被皇上一道口谕宣进宫的时候,整个人都激动不已——他早就听何良说起,皇上似乎在经筵结束后单独召见过姚栩,这份殊荣现在终于也轮到自己了!

皇上一开始倒当真是在跟自己闲谈。在听到自己回答说“家中世代务农,但从曾祖一辈便重视子孙读书”,皇上面带笑意,连连点头。

叶修撰陪着皇上说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家常,终于等到皇上进入正题。皇上语气轻松,跟刚才问自己儿子年龄的时候别无二致,可他的问题却听得叶颀心惊胆战。

皇上问:“朕深感经筵讲读徒有形式而无内涵,朕每月耗费三个半日坐在文华殿,所学还不及日讲一次。若朕打算自明年起废止经筵,叶卿可有办法?”

饶是叶颀一向稳重,也没办法掩饰住自己难以置信的表情。

原来皇上对经筵的看法,居然是华而不实、徒有其表。

叶颀盯住自己的靴子尖,仿佛答案就藏在靴子里似的。他脸上汗涔涔的,在这个紧张的节骨眼,他想起的人居然是姚栩。

叶颀很想知道,如果是姚栩,他会怎么回答皇上。

皇上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甚至善解人意地开解道:“朕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叶卿不必紧张。朕问得突然,你一时没有头绪也在所难免。”

“臣、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淡淡的日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柔和地笼住暖阁里的这对君臣。叶颀躬身跪在地上,惊觉原来入了秋以后,连日光也是凉的。

皇上抿着唇竟然在笑,叫他平身后又冷不丁地问道:“叶卿,朕想知道,你觉得朕要废除经筵,是对还是错呢?”

本以为刚才的问题已是极难回答,没想到还有更要人命的在等着他。叶颀真是后悔自己起身太早,还不如一直跪着呢。

“皇上天纵英明,圣心决断必然有臣等所领悟不到的深意。臣不敢妄议圣裁。”他选了个最稳妥的回答。

“只是……”叶颀深深揖下去,“兹事体大,臣请皇上三思!”

直到皇上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叶颀这才觉得三魂六魄重新归位,整个人也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在迈出暖阁时听到身后天子的一声轻叹:“一个两个都不赞成,罢了,罢了。”

一个两个?

还有谁也不赞成?

彼时的叶修撰只当皇上莫约还问了内阁的某位学士,今天瞧见姚栩展书摔倒后皇上送地毯的关切模样,他才突然间福至心灵,觉得那个人没准就是姚栩。

他越来越看不懂姚栩了。

誊录官怠工的时候,姚栩不仅自己不闻不问,还叫他也少管闲事,竟有些觉得他不识时务的意思。

而那日在明德宫,他看得出来,皇上虽然听了自己的劝,但心里还是因为没有人赞同废除经筵而感到不舒坦的。

姚栩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这样识时务的一个人,居然也会逆着皇上的心意进谏?

还是说,正因为有家世背景为姚栩撑腰,他才能无所忌惮地对着皇上畅所欲言?

还有何良,为什么姚栩日日在史馆里装聋作哑躲清闲,他却依然信誓旦旦地为了姚栩跟自己争论起来,坚称姚栩不是那种只求独善其身的人?

今日姚栩御前失仪,叶颀满以为皇上必然不会再眷顾于他,却没想到姚栩不但全身而退,还成了史馆众人新一轮追捧的对象——单看方才多少人追着他打听就知道了。

不过倒也不必太在意,姚栩根本就是在“人仗毯势”。而史馆里这些人,也只是如蝇逐臭而已。

姚栩最好一直在翰林院里默默无闻,而他叶颀一定会毫无保留、兢兢业业地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学识才干。等到三年后的考核,他会叫皇上知道,姚栩和叶颀,到底谁能够担负得起,天子对大彰的希冀。

叶颀很难去解释他为何偏偏对姚栩抱有如此强烈的胜负欲,但他已经察觉到,真正想把自己和姚栩放在一起比较的人,其实是皇上。

如今的自己正像是当年初出茅庐金榜题名的姚疏,姚栩年少沉静,反而更像现在的姚大学士。

皇上大约也不希望下一个姚疏还出自姚家吧?

叶颀攥紧了衣袖,他确信,自己没有猜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