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听得心都揪了起来,根本无法想象当时的姜念尔是怎么过来的。

感同身受这个词语实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受过的感觉,再想象都是空的。

“那个暑假过得很难。有一天晚上,我正低头洗脸,我妈突然死命地摁着我的头把我沁到了洗脸盆里,我灌了一鼻子水呛得眼珠子都快咳出来。我妈提着我的头发把我拽出来,然后又沁进去。提出来,沁进去,再提出来,再沁进去,我不记得她摁了我多少回,直到我脑子一片恍惚,鼻血呛了一脸她才让我滚出去。”

她说不好好学习不能出人头地的话,不如去死。

“就你学的这样将来能干啥?这只是村小学,你知不知道全县多少学生,全市、全省、全国有多少学生?穷人家的孩子除了读书没有出路,你读不好就去死吧,没出息的东西。”

妈妈恨恨地骂着她摔上了门,时年9岁的姜念尔,麻木着脸在院子里坐了一夜,初秋的夜里尚有蛐蛐鸣叫,草木树叶随风而动,天上的月亮如一枚倒挂银钩,她却不知道自己坐在那里有什么意义。

她只是一个9岁的小孩儿,虚报年龄提前入学,年级第三名很差吗?差到不配活在这世上吗?

既然这么不配活着,那就死掉好了。死了就不用这么难捱,等她死了以后,父母或许会好好地待如男,不再时时刻刻用那些难听话去折辱她。如男不用和她受一样的苦,也许以后能长成一个快乐的小孩子,而不是成天闷着脸只知道看书做作业的小呆子。

次日,她趁着父母去地里干活儿,自己摸去放杂物的小屋子里摸出了一只农药剂。那是只玻璃管药剂,里面的药液是很鲜艳的粉红色,像现在的红心火龙果,她见父母把这种药剂兑到喷雾器里打果树。

可惜的是,她当时情绪太浓烈,敲玻璃管的时候力气太大,一不小心把整只玻璃管都敲烂了,里头的药液洒了大半,她毫不犹豫地仰头吞了那剩下的半支。

那个药液的味道她至今难忘,苦、涩、呛口、辣眼睛熏鼻子,入喉之后异常恶心,她捂着嘴把呕上来的东西硬生生咽了回去,然后就坐在院子里的桐树下等着死。

不知道是药量小,还是那种药并不致命,也许是假药也说不定。

姜念尔没等来死神,却像个死狗一样地吐了两天,高烧不退,吐到脱水,完全爬不起来床,昏昏沉沉地迷糊了两天之后,又好好地活了下来。

可那两天,父母只当是她感冒了,从诊所拿了药给她服下,就让她半死不活地那样躺着。

时隔20年,姜念尔再次回想起那几天的点点滴滴,依旧心潮汹涌不能自已,她浑身剧烈地抖动着近乎抽搐,又一阵一阵地出冷汗,只觉得陈实的怀抱似乎都没法让她暖起来。陈实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除了能抱着她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姜姜,不要说了。”

不要再揭自己的伤疤了,过去的疼就让它过去吧。

姜念尔颤抖着嘴唇,哆哆嗦嗦地揪住陈实的衣服,好像濒临溺死的人揪住一根岸边的稻草:“不,我要说。这是我的过去,你有权利知道,也应该知道,你知道了才能理解我。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先有坦诚后有理解,我是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是今天这种自卑、敏感而多疑的样子。”

“20年前我没死成,但后来记忆力就不太行了,经常头疼。这20年间里我无数次回忆起那几天至暗时刻,内心都充满了悔恨和怨怼,恨自己不够坚强,那么草率地毁掉了自己的人生。如果当年没有寻死,我依然是一个聪明孩子,或许就能像其他小鸟一样,一路飞到树冠最高处的枝丫上,让我父母扬眉吐气。”

“我太懦弱了,我妈说得对,我骨子里长着软弱的根儿,可是,我也很委屈。”

“这么多年了,我一个字都没有讲出来过。他们完全不知道那两天我离死亡那么近,说出来真是一个可笑的笑话,我曾坚定地自投死路,侥幸没有死掉,但是父母压根就不知道。”

陈实不敢想象,9岁的姜念尔独自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等死的时候,头痛欲裂,呕吐不止的时候,她的心里到底有多绝望?

“他们永远都不会满足。你考到前五名,他们会问你为什么考不到前三名;你考进前三名,他们会问你为什么考不了第一;你考了第一,他们又问你为什么不能考满分。我五年级毕业的时候,全乡第一名,数学满分;初三毕业的时候,没有排名,数学、英语、理化生都是满分;进了重点高中后,听力障碍、记忆力不足的短板都显了出来,我为了学习真是命都拼掉了半条,却从来都没见他们满意过。”

“因为记忆力不行,我读书读得辛苦。学知识虽然还是学得快学得好,但总归也是有影响的,我特别讨厌考试。当然,大学里放弃考研也不纯是这个原因,大四那年我爸在工地上干活儿的时候从架子上跌了下来,幸亏他身手好,半空里抓了一根杆子缓冲了一下才没摔出好歹,但以后也不能再干重体力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