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睡了一夜,阿宝终于醒来了。

面前的陈设,不是在家中。

他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是替二姐挨了一记打,又被她背了一路恰巧遇见了一位郎中,方才得了救,安心地睡过去。

此处,大约是在医馆中?

他摸了摸脑后,伤处已略略结了层薄痂,只是颈后还是生疼,略微扭些就酸麻得他龇牙咧嘴,还好二姐不在,不然又该心疼了。

昨日,他也未曾想到这是往日一昧逆来顺受的二姐,会做出的决定。

卫学中的夫子常耳提面命,男子方为一家之主,国之栋梁,在自己明知叔父所为失德悖理,但仍旧为家族亲缘所系,不能狠心斩断时,二姐之举相比之下,颇有家主之风,果决利落。

像是清醒而自由地活在了夫子所言的世事规矩之外,实是让他钦佩。

然而屋外一声中气十足的埋怨,打破了此刻屋内外的寂静。

“我说你怎又拉来了个伤员?!还嫌我这草屋不够挤?”

只见银须银发的卜大夫,指指点点,对着荆燕大发脾气:“救不了!”

阿宝再定睛一看,二姐半扛半靠着一个肩宽体阔的陌生男子,身着皂衣,垂首乱发,看不清楚模样。

“大夫,我也不想救,”荆燕一脸无奈,“您且等我片刻,就知道为什么了。”

她吃力地将身侧男子放下,背对着走出了几步,只听“嗷呜”一声,一只大黑豹迅疾地从院篱外一跃入内,径直跳到卜大夫面前,獠牙尖示威般地几乎顶到卜大夫的胡须跟前。

老郎中的下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做什么?!你想不想你主子有人治了?”

荆燕见那豹子唬人唬过头了,呵斥了一声,大黑豹竟也听了她的话,乖乖夹着尾巴溜达到了远处。

“大夫,你可知为何了吧?”

这一幕把阿宝看得目瞪口呆,二姐……何时还会驯兽了?

“阿宝!”

荆燕的余光瞟到屋内,见阿宝已经起身,趴在窗口看起热闹来,心中大喜,丢下刚刚遇险的一整遭,快步进了屋内。

她小心拨开阿宝的衣襟,见伤势有了好转,人也醒来,应当是度过危险期了。

“二姐,你救来的那人是……”阿宝疑问道。

“路上捡的,救了我一命。”她想了想,还是将天骁军逃兵和带火铳的追兵一事压在自己心里算了,幺弟小小年纪,还是步告诉他,让他徒增恐惧。

“倒也无甚大事,是我在路上险些被捕兽夹伤了腿脚,这人帮了我,”她尽量轻描淡写说道,“反正等他伤好便让他赶紧走就是了。”

“那我药钱呢?”一旁的卜大夫冲她吹胡子瞪眼,“两份!”

荆燕笑了笑,“少不了大夫您的。”

这老郎中脾气虽古怪,却是医者仁心,半文钱不见也愿意救下两人。

药钱她定会还上的,只要回去把从黄娘子那里收来的余粮卖了,她手头便有些钱可供差用了。

那些钱,她还想用来在此处置办些简单家什。

“阿宝,”她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这息龙山是处好地方,二姐今早已去山中看过一番,有好些地方还可垦荒,维持生计,所以二姐问你,可愿意随我住在此处,不再回去?”

“在这里,初时虽艰,但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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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懋立于荆家的院门外,时隔不久,同一处院落却变得截然不同。

从前这里虽有一股子穷酸破落,但还有些寻常人家的烟火味,然而今日来,索性破败不堪,目及之处,唯空有四壁。

那老跛子应该有一两日不在了,但院门却不曾落锁,他冷笑一声,一脚踢开。

他虽看不起那老跛子,可要从荆家找出范大所言有关那奇物的蛛丝马迹,还需从此人入手。

一贫如洗的荆家,突然冒出了一架无人见过,且绝非凡物的朱红大车,这让他是越发好奇了。

从前他只留恋于这女子的皮相,不想她身上的秘密更带起了他的兴趣,他必定要一探究竟。

他正想踹开拦在路中的半截树干,却听院里冒出了极轻的一声笑。

循声望去,角落的雨缸后露出了半边女子蓬乱的发髻,藏着的那女子鬓边已生华发,举止却似孩童般,坐在地上自顾自地盘弄着头发,见郑懋悄声走近,便朝他傻气一笑。

是个疯婆娘。

他却从未在荆家门中见过。

那有些痴傻的女子撞上他的目光,毫无怯色,甚至还拉着他的衣袖,热切道:

“相公,相公你回来了,阿瑛这两日都很乖,不曾出过声,阿瑛可不可以不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