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荷月,暑气蒸腾,沉云蔽日,愈发将整个天地闷成了一间密实的蒸笼,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荆燕稳住心绪,尽量撇开原身的记忆,镇定自若跟随旁的妇人一起,低下身向来人福了福道:

“见过总旗。”

郑懋这个人,荆燕是决计不愿碰上的。

安平所中的军户们谁不知道,要想在这里过活,那笑面王八郑懋,是个绝不能得罪的角色。

这人贫农佃户出身,年纪轻轻就吃尽了底层的苦,便对功名利禄、美色富贵存了万分贪念,一朝有了军功官身,立刻卖弄起手中权力,巧借种种名目向底下的军户大肆索贿敛财,咬住了就定不松口,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偏他平日里对谁都挂着一脸笑,而那三分笑里又藏了七分阴冷,对上一眼,后脊的凉麻便能直窜上颈项,难怪这安平所中在他手里吃过苦头的人,背地里都骂他“笑面王八”。

这姓郑的笑面王八虽干尽了搜膏刮脂的坏事,但他收了钱也必会办成事,底下故而在城中仍是极有声望的一号人物。

此番狭路相逢,避无可避,荆燕决定先谨慎行事。

与上位者绝不能硬碰硬,更何况,对这个人,她还有一个死穴必须要避开——

郑懋垂涎原身已久。

原身的容貌不俗,刚来安平所时就被郑懋惦记上了,白日里屡次三番借着由头避开她父兄,暗中骚扰调戏,原身本就性格怯懦,为了家人能在此安定生活下来,不敢得罪,只能忍气吞声,羞愤得几欲投河寻死。

这次逮到她家的错处,恰好她父兄又不在,这人多半会寻着机会逼她就范。

“此番在荆家门口喧哗,所谓何事啊?”郑懋挥手让手下的小兵在外候着,自己踱步入内,打量了一圈,眼神却是时不时往荆燕身上瞟。

荆燕忍着心中不适,强笑道,“不过芝麻绿豆大的一点邻里纠纷,合计商量好便是了,何以劳动总旗来此?”

心里却道,话音未落,人已先至,摆明了来找她们家麻烦,还装着索问事由,实在可笑。

“荆子玮昨夜盗走十余户人家口粮,如今不肯归还,还诬陷我们反讹他十石,请总旗给范大,也给我们所有人做主!”

人群中唤作范大的微胖男子抱拳作揖,见在场有撑腰的人,便朝郑懋忿然道。

她也闻声望去,佯作难堪失色,心里却在暗暗记下男子的模样,毫无疑问,范大就是暗中与郑懋通气的人,多半是给过郑懋好处,有了这柄保护伞,而自己也成了保护伞在城中的耳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往后她须多提防郑懋的势力。

“荆二姑娘,这是纳给朝廷的公粮,北疆奋战的将士们都指望着这些粮饷,你说是小事,还是大事?”郑懋的话说得慢条斯理,笑中夹着凉意,那只无时无刻不透露着精明算计的鹰钩鼻跟着话音直顶到她眼前。

看来对方是执意要插手,无可转还了。

荆燕也冷了脸:“总旗说得有理,小女子自然服气。”

然而下一刻,她却陡然抬高了声音,指向屋内,“我父兄皆在外,我权且暂作家中主事之人,既然事关紧要,还请总旗速速将犯人拿去断事司,与百户大人一同审个明白。”

言外之意,既然你要算作公事,那索性我们拿到明面上算账,公事公办,我们不护自家人,你也做不了手脚。

窗口,本在偷瞄形势的叔父被她指了个正着,五雷轰顶僵在了原地,他怎么都没想到,向来孝顺怯懦从不敢反抗的这个二侄女,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都不替他辩驳,就直接指认自己!

“疑犯荆子玮就在此处,荆家大义灭亲,也请总旗大人不要轻饶此犯!”

她镇定地再次逼请郑懋动手,连在她身后的阿宝都讶异道:“二姐,我们真要——”

“以父兄品性,再念血浓于水,也容不下窃贼,”她冷冷答道,“今日不断个干净,往后会生更大的祸事。”

有脚力快的人已经进去抓住了准备跳后窗逃跑的叔父,拖拽到院外的众人面前。

“就是他!”

叔父被人死死摁在地上,吃了满脸土,嘴角上两撇鼠须胡都沾了灰,他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挣扎怒骂:

“我乃本乡生员!怎能如此粗鲁对待?”

“你都读过书,还有脸行窃?”先前还在讨公道的邻人们,看见罪魁祸首在场,大家怒火更盛,你一言我一句声讨起了叔父来。

荆子玮见骂不过悠悠众口,又自知心虚,便将矛头转向荆燕,“你这个不孝女,目无尊长,冷血冷情!背着你父亲污蔑长辈,行此不孝不义之事,等我大哥回来,必定要拿家法惩你今日恶行!”

她视若无睹,“父亲最明事理,哪会偏信你的一面之词?都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叔父而立之年,怎么都不懂这个道理,自己糊涂在先,做出这等丑事,反要来怪罪小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