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帝心思一转,便想要问问这孩子是姚疏的哪个孙儿。

姚疏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眼嘉宁帝的神情,又不自然地将目光转向别处,才淡淡地道:“回皇上,批注乃是臣的小孙女所作。”

“姚岚的女儿么?”嘉宁帝想了想,问道。

姚疏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笑意了,他俯身道:“是。”

嘉宁帝叹息,或许当时真的不该将姚家算计进去,见姚疏亦面色惆怅,不觉有点担心,“那孩子,现在身体如何?可还病着?”

姚疏的心情和他的脸色一样复杂,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答道:“谢皇上关心,月儿暂无大碍,只是体内尚有余毒未清,仍需用药治疗。怎敢劳皇上挂怀,臣惟愿皇上保重龙体。”

他这个疏离的样子啊,看来当真是回不去了。嘉宁帝亦觉得有些乏了,“朕心里有数,你下去吧。”

姚疏缓步沿着明德宫的汉白玉石台阶往下走,心中百感交集,当年自己和苏擎风拿着题本同皇上探讨国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苏擎风年纪比自己稍长,可心直口快的性子却比自己要毛躁不知多少,每每苏擎风找嘉宁帝议事总要捎上自己——不为别的,就专等着在他和皇上即将吵起来的时候站出来帮着劝和。

而待他俩自宫里回了翰林院,苏擎风反倒成了脾气更温和的那一个。

苗洞明同段鸿声这对冤家,从前几乎每天都要找个理由跟对方吵一架,在皇上面前据理力争的苏擎风这下倒做起了和事佬。自己一向是懒得参与这些口舌之争,往往是站在一旁瞧着他们,忍不住好笑。

秋风渐起,斜阳将沉,姚疏的圆领官袍被掀起四角,上下翻飞、沉浮。

他眯起眼盯着那夕阳的余晖,很快,那些陈年旧事也将随着它一起隐没在遥远的云边。

大彰的天空即将再度迎来丹景初升。

昔年少年天子少年臣,如今天子行将就木,臣子拜别明主。待到皇太孙殿下登基之后,一切又会循环往复。

千载君臣会,将图不世功。

薛放远远地望着姚疏的侧影,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觉得大学士的心里远比他表面看起来要难过许多。或许是因为他在姚疏的脸上,也看到了方才自己对镜自视时的神情。

一种因为无力回天所以平静到极致的悲痛。

他轻轻地推开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嘉宁帝近几日睡得越来越不安稳,暖阁内熏着沉香也无济于事。

嘉宁帝艰难地睁开眼,万般不舍地望着薛放。还有太多的事情想要叮嘱他、教给他,可惜天不假年,他只得挑了最重要的事情讲:“你即位后,万万不可让权柄旁落,一旦被架空,国将不久矣。尤其黄氏,决不可许皇后之位,否则黄家野心膨胀,必将后患无穷。”

“至于将来皇后的人选,朕已拟好一道圣旨留给你。”嘉宁帝的声音有气无力,薛放跪在榻前,将耳朵贴到他的唇边。

“你看过后,不要急着迎她入宫。若是她的家族愿意倾力辅佐你,那是最好。如若不能,这道圣旨你到时自可将它销毁了去。皇后人选事关重大,先帝和朕都苦外戚掣肘久矣,你须得引以为戒。”

薛放沉声应下,按照嘉宁帝所说,从内室的博古架上取来一方狭长的锦盒。他展开圣旨略看过一眼,便明白了皇爷爷为何要着意叮嘱自己那一番话。

在朝中,过于中立也是一种狡猾。

薛放将锦盒收好,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打算。皇后之位,在他处理好那班争权夺势的臣子之前,绝对不会轻易予人。他虽然很年轻,甚至在臣子眼中看来还很稚嫩,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绝对不允许臣子弄权,凌驾于君王之上。

他要一扫这朝政的积弊。

嘉宁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嘉宁帝于明德宫内寿终正寝。

皇太孙薛放正式即位,尊生母太子妃杨氏为太后,太后黄氏为太皇太后。册封太孙妃黄氏为贵妃,空置中宫,由太后并太皇太后主理后宫事宜,黄贵妃从旁协理。又于次年,定年号昭兴,是为昭兴帝。

太孙妃黄氏未能受封皇后一事于朝中引发轩然大波,宫中传言,昭兴帝不喜黄氏,故而只封贵妃位份。太皇太后更是怒气冲冲,至明德宫向昭兴帝兴师问罪。

太皇太后欲以孝道之名逼迫昭兴帝晋封贵妃黄氏为后,昭兴帝却坚称乃是遵从先帝遗训,气得太皇太后急怒攻心一病不起,朝中众人也得以见识到这位新帝的厉害。

月仙自厚重的书卷中抬起头,没想到这位昭兴帝还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她虔诚地期盼着,这位曾经于自己家梅园里冒失唐突的皇太孙殿下,能够成为一位勤政爱民、为百姓所称颂的明君。

不过,就算他做不到也没有关系,只要这位昭兴帝肯听忠臣劝谏,那么待自己入仕之后,一定会恪尽职守,好好地辅佐他!

二月的县试和四月的府试已经近在眼前了。